殿宇深处滞重的空气几乎凝为固体裹着浑浊酒腥、脂粉香与鼎中熟肉的油脂气息纠缠。
残羹冷炙覆于青铜盘底几只苍蝇困在凝固油脂里嗡嗡嘶鸣。
乐声早已散尽靡靡余音却似有粘性还在这空旷高大的石基殿堂间萦绕不去纠缠着阴影。
高台之上雍己斜倚在朱漆王座深处。
黼黻纹章的王服半敞一块切剩下大半的獐腿骨被随意扔在案旁渗出微末油光粘在他袖口繁复的云雷纹上。
他右手勉强支着额头眼皮沉重地向下坠。
昨夜或者前夜?从酒池殿离开时天顶星子依稀明亮却不知此刻外头又是几番光景。
喉咙里泛起酒浆的微酸和腻意腹中那团因长久醉饮而生的滞闷之感再次缓缓升腾上来。
父王的疆域……父王的江山……这担子如青铜巨鼎压得他自继位起便喘不过气。
他合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捻过袖口沾染的油脂黏腻令人作呕。
一阵急如骤雨、又被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殿堂死寂。
雍己眼皮微抬一线眸光顺着沉重的玉冕垂下。
侍立在玉阶下的卜官和几位近臣身体紧绷眼神交换着无声惊惧悄悄退开些许。
空气骤然绷紧。
来人撞开殿门带进一股湿冷雾气。
来人正是子弘他身形剽悍得像一头出山的豹子甲胄上蒙着层冰冷夜露。
“王!”子弘的声音撞在石壁上激起空旷回音“九侯……已至宫阙之外!” 斜倚在朱漆王座里的雍己身体微微一僵。
九侯?这个长久悬在王朝边陲之外的幽灵这个一直只闻其名、未见其形、却足以牵动所有人目光的老狐狸。
整整三年其余八位诸侯断绝贡物的消息如同鬼魅幽游于王畿上空压得人心日益沉重。
每一次廷议每一份奏报那无形的裂痕都在延展。
可九侯?他是那张无形的名单上最后一个未打上死叉的名字。
“哦?”雍己喉间滚出一个浑浊而短促的音节。
他借着酒意将身体往上挪了挪竭力试图在王座中寻回一点王的威仪。
目光扫过阶下的卜官那双浑浊的老眼深处竟泛起一丝如释重负又忐忑不安的微光。
雍己心中冷笑。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被这三年的阴霾压得快要断气。
“如何?”他问道声音含混不清。
一丝莫名的烦躁如同火星在那团滞郁的酒气和困顿中跳动起来。
是真是假?是好是歹?是新的屈辱还是终究……一丝转机?或许……那八位离心的狼崽子终究无法彻底撼动成汤先祖传下的威权。
这念头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
“只……只身一人!”子弘的呼吸沉重双手紧握着腰间佩剑的铜柄“随从不过三五亲卫皆留于宫门之外仅一老仆随侍。
” 孤独一人?雍己的眼皮沉沉落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焦渴感灼烧着他的喉咙。
他伸手抓过案几上那只嵌满绿松石的黄金酒爵残留的浓浊酒浆带着沉底的渣滓顺着干裂的唇滑入喉咙。
一阵带着酸腐的辛辣感冲上头顶冲得他眼眶微热。
是福?是祸? “备——迎——宾——礼——”每一个字似乎都要耗尽肺腑残存的力气带着酒意酝酿的低沉在空旷的殿堂里回荡。
殿内几个伶俐些的寺人如梦初醒脚步仓皇而无声地动了起来。
撤掉桌几上令人羞耻的狼藉肉骨拂开溅落的酒渍尽力收拾着君王尊严的碎片。
沉重的宫门在青铜轴枢刺耳的摩擦声中被推开一道缝隙黯淡的秋日晨光艰难地切进来一束斜光。
光尘飞舞中一个身影孤峭地立在门槛投下的那狭长的光亮里。
那便是九侯。
他身着玄色锦服织着暗色的兽纹领口和袖口滚着一圈黯淡的朱红皮边。
面容不见想象中的跋扈只有刀劈斧削般的深刻沟壑深镌岁月透着一股霜色。
步履行进间袍服下只隐约能窥见腰间佩挂的铜制短剑轮廓。
肃穆不张扬甚至收敛了锋芒。
他走到玉阶之下五步站定。
没有跪拜。
身形笔直如同一柄深插的戈对着王座之上的雍己躬身一个弧度精准、无可挑剔却只属于邦国往来而非君臣分际的觐见之礼。
“九侯敖朝觐大王。
” 殿内的空气凝固了。
卜官倒吸一口凉气声音细不可闻。
近臣们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出。
雍己倚在王座上的身体微微绷直了一丝。
那口音带着某种北方干燥的尘埃气息。
“九侯。
”雍己的手指在金爵冰冷的表面上无意识地划弄着“久未……晤面了。
”声音依旧飘忽像被殿内浓重的香气托着失去了往昔俯瞰朝臣的威仪。
他目光略偏看着阶下侍立的子弘。
子弘神情如刀寸步不移地锁定着九侯敖——和他身后那个始终垂首敛眉、怀抱一个长条状东西的老仆。
九侯敖并不看子弘那警惕如鹰隼的目光只是迎着雍己那混沌不清的注视再次躬身:“王庭遥远道阻且长。
敖……不敢轻离封疆。
”他抬起头面上无喜无怒“但天下共主之尊敖时刻谨记于心。
今日前来特为大王……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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